蟬聲唧唧,在這個亞熱帶小島上、正是荔枝盛產的季節。鮮紅欲滴、碩美多汁的果實,曾讓楊貴妃露出傾城一笑、讓蘇東坡不辭長作嶺南人。家裡人看著啼哭的小女嬰,見著家裡一簍簍剛採下還帶著鮮綠枝葉的紅荔枝,便依此命了一個極富季節色彩的名字:丹荔。
父親是當地仕紳,一家子人之外還有長工、奶媽、僕役眾多人手。在五歲以前,她幾幾乎是不下地的,總是有這個抱著那個捧著。
長成青少女之際,她考上了女子高校,穿著制服從長長的街頭走到街尾,鎮上每個人都認識這位大小姐。因她日日要坐火車到大城市上學,從列車長到乘客都會交互提醒、看看大小姐是不是趕上車了,因所有人都知道若是錯過這班車,她便註定要遲到。總是要等到她上了車,車站的工作人員才會揮下旗幟、那班火車才會啟程,滿載著濃濃鄉親父老的關懷與人情。她酷嗜閱讀、嫻熟女紅,個性貞靜嫻淑,父親又從小替她與姊妹請了漢文老師;身為長姐,底下還帶著弟弟妹妹長大。不論哪個方面說來,都是拔尖兒一等一、水靈靈的人兒。
歲月如流水般嘩嘩流去,她出嫁時年方十九。
父親早替她定下娃娃親,與自己摯友的二公子結下親家。在那個年代兒女的婚姻,總歸是一句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。嫁入夫家不久之後,婆婆便因她的名字台語不好發音,替她另取了一個帶著鄉土氣息的名字:阿枝。文人的詩情畫意似乎也隨著她原有的名字自她的生命中遠颺,纖纖十指從此沾上了陽春水。
她的父親與阿翁是過命的交情,在阿翁娶二姨太時,二話不說便要赴席。母親躊躇地對父親提醒女兒是對方的媳婦,若他出席對方娶細姨的酒席,該讓女兒如何在婆婆面前做人?她的父親只是瀟灑一笑,答曰自己的摯友娶親乃天下至大喜事,如何可以錯過?仍是出席。
那一日的喜慶,有人開懷、有人心傷、有人尷尬難以自處。
命運如巨輪,轟隆轟隆地向前滾,被輾過的人們只能掙扎求生。
理當是門當戶對的一門親事,雙方都是家底殷實的一方仕紳,卻因戰爭變了色。
她的父親與阿翁俱是痴人,在日治時代的台灣卻一秉漢人的書生氣,要求子女學漢文,在海峽彼岸卻是用日僑經商身分掩護檯面下的抗日活動。太平洋戰爭時一艘自台駛向澳門的大船被波及船沉,全船盡數罹難、唯有一人獲救。那人便是她的阿翁,抱著一塊浮木在海中載浮載沉,抬頭只見一望無際闇寂的大海、倒映著冷冷的月光,除此之外別無人聲。書生氣發作起來、只在心中來回琢磨如何用詩句描繪此情此景,最後得出一句:「…滄海飄冷月」,越想便越覺得「飄」字下得好,自賞自嘆,竟也這麼堅持幾天直到獲救。
阿翁的二姨太在這次船難中香消玉殞,幾箱錙重、與在澳門買下孫科同一條巷子的房契地契亦付流水。阿翁九死一生、在醫院中住了三天,才終於撐著身體給她父親發了電報。
此後情勢更加險峻,阿翁經商賺得的金圓券、投資的日本債券盡數成了廢紙。年年月月,她帶著兒女在日頭好的時候挑挑撿撿,把這些債券拿出來曬一曬、晾一晾,一個院子滿滿都是。曬過的當晚常常會遭小偷,然而偷兒多半毫無所獲地離去。
國民政府來台後,她的小叔因參加讀書會發了些議論,某日被帶走後再沒有出現。大抵家中的男人多有些滿肚子不合時宜,在日治時代抗日、在國民政府時又成了黑名單。被登入了黑名單之後,時有警察入住處臨檢,三更半夜拿著手電筒照著一家大小從睡夢中驚醒、倉皇失措的臉。丈夫經商求職便常常碰壁,她便常就著微弱的燈光做女紅貼補家用,刺繡、編織、縫紉,年少時只是家裡人對女兒婦容、婦工、婦德的要求,成為賴以謀生的工具。
又過了許多年,兒女漸漸大了、各有各的出息,政治的風向亦鬆綁轉向。生活終於漸漸安穩,但她與丈夫已俱是白頭。
很多年後,她對女兒說起這麼一段故事:
那一年過年前,阿翁雅興偶發,買了幾枝蠟梅回家、說是要送給她插梅瓶。她接過那幾枝正值含苞、將開未開的蠟梅,只說了句:「這梅花這麼貴,該能換多少豬肉白米啊!」
她的阿翁一時無語,愣愣地看著她半晌,才吐了句話:「我對不起你的父親,讓你受委屈了。」
又過了許多許多年,她的女兒也有了自己的女兒。偶然間對自己的女兒說了這段故事,說完了故事,只道:「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」
女孩子聽的當下以為自己懂得,但其實並不真的十分體會得。直到賣了房子搬了家、兜兜轉轉到了異國,在超市裡看到一束束怒放的玫瑰、康乃馨等等花束,一束束都含稅要價將近甚至超過二十元美金。左瞧右瞧,終究還是讓那燦爛芬芳留在超市,買了蔬菜豬雞回家。
5 則留言:
寫得真好!
感謝啦~是您不嫌棄!
古文讀多了, 真的是不一樣! 寫的真棒!
非常感動。
我父親說要把這篇大作摘錄下來寄給他保存欣賞,所以就先來這裡說一下。
又,今天是母親節(台灣時間還沒過),不過我除了早上有打電話之外,今天也沒回家,我想下週再補吧
次,敬祝學業一切順利了!上上週遇到二姑姑和小表弟學成歸國,非常懷念,也代向PC問好。
RainReader:請盡量取用。可惜只能寥寥數筆寫下,有許多不足之處,尚祈見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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