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麥誌：鯤鵬

從搬到美國之後，雖然過程偶有曲折，但大體上言之，我一直都覺得我們相當幸運。但懷孕生子後，更加覺得自己無比幸運。

其實去年曾經與一個小生命無緣。發現自己懷孕，卻在第八周產檢的時候發現胚胎沒有心跳。那時候看著超音波影像，荒涼乾漠般地子宮裡臥著毫無動靜的胚胎，沒有心跳、沒有脈動，死寂宛如月球表面。不過四周前的產檢還是鮮活地、正在成長的生命，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呢？聽著醫生和我說的話，一下子失去了對英文的理解能力，只能瞪著她，然後眼淚就毫無預警地流了下來。

醫生給我們兩個選項：自然流產或是人工流產（Dilation and Curettage Procedure）。

我一直很感謝當時的醫生，她在當時第一時間就很清楚地告訴我們不要自責，這不是我們的錯，並不是因為我們做了任何不該做的事情、吃了任何不該吃的東西，在這麼早的時間停止成長和心跳，這個胎兒本來就不夠健康。從一開始的茫然失措、不可置信，到後來產生的自責與疑惑，流產後的調養期還是常常想到就會不由自主地流淚傷心。因為曾經透過些許口風，後來許多親友詢問的時候不免更加傷心；但同時也發現許多人也有這樣的經驗，平常大家不提，但在那時候分享了許多相同的生命經驗。婆婆也十分體諒，她說，這是沒有緣份。也有朋友詢問是不是要和他們教會裡的教友談一談，尋求支持。

一直很想要好好地把當時的感覺寫下，但越是想慎重，越是不知從何落筆。要從進醫院換下衣服等著麻醉進行 D&C 時，盯著頭頂的白慘慘的日光燈、等待區的寒氣森森的冷氣開始寫起嗎？或是結束後從麻醉狀態中退出的虛弱？休養期時的子宮收縮的種種絞痛？嗣後想到就不自禁地流淚的時刻？還是從產檢的超音波影像話說從頭？

或者只說那一個午後吧。

那是在 D&C 之後的休養期間，我從淺眠中醒來的時候，一身汗溼，霎時間還分不清今夕是何夕。

夕陽餘暉將房間裡染上一層橘金色，深深淺淺的光影，隨著天光漸漸黯淡，所有物體的邊緣都模糊了。窗外是梧桐樹吧？在玻璃窗外無聲地隨風而動，幾片葉子落到了落地窗外。季節顯然已從盛夏漸次進入初秋。

然後我在茫然中突然想起莊子的逍遙遊：

湯之問棘曰：「上下四方有極乎？」
棘曰：「無極之外，復無極也。窮髮之北有冥海者，天池也。有魚焉，其廣數千里，未有知其修者，其名為鯤。有鳥焉，其名為鵬，背若太山，翼若垂天之雲，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，絕雲氣，負青天，然后圖南，且適南冥也。斥鴳笑之曰：「彼且奚適也？我騰躍而上，不過數仞而下，翱翔蓬蒿之間，此亦飛之至也，而彼且奚適也？」此小大之辯也。

這個無緣的小天使，或者已如鯤鵬般，展翼如垂天之雲，搏扶搖而直上九天之外，絕雲氣、負青天。也許曾在風中清唳數聲，只是在地上如斥鴳般上撲下騰著生活的我們，不曾聽見罷了。

這樣閃現的念頭，讓人酸楚中帶著釋然，我終於可以繼續前行。